文/余境熹 畫/江金榮
鐘
因謙虛而被敲響
青苔因疑惑
而美如絲綢
心似木魚,暗暗遭禱念聲
洗劫一空
霧久據不去
寺尖隱隱約約
這荒涼
如小小的睡眠
——白靈〈山寺〉,2025公車捷運 詩文
我從西門步行至中山站,旅途總愛漫步,然後乘捷運,朝淡水一路前進。那裡有我想見的人,但不一定見到。
「正讀」〈山寺〉首節,「謙虛」是擬人式的筆法,主要表達「有」形的鐘因內部的「無」,才能在被「敲」擊時發出巨「響」,若然鐘是實心的,鐘聲便會暗啞且傳之不遠。按佛家哲理,萬事萬物有其存在、有其現象、有其形相,但非有本體、非有自性、非有獨立自存不變的存在,陳沛然(1957- )為「空」定音:「『空』是個『非有非無』的雙遣概念,以明萬法無體有相」,白靈(莊祖煌,1951-)亦藉「鐘」內外之「非有非無」,調和「有」、「無」兩端,隱隱道出佛家的「空」。
次節,「青苔」滋生喻指時光流逝,累月經年,可是修行之人仍有「疑惑」,未能大徹大悟。但何妨?漸修有漸修的「美」妙,就如起初佛經東來,一步一步踏過絲綢之路,這過程本就「美如絲綢」。《佛家哲理通析》且斷言:「若已對準目標修行前進,循序漸進,必定可以成佛……佛家視時間無始無終,由此而有現在世、未來世及過去世之三世觀,三世觀亦即無窮世觀……假若能夠一世昇進一點,逐漸逐漸,最終於某一世必能到達法雲之佛地。」
第三節,敲著法器「木魚」來誦經的修行者持續發出「禱念聲」,由漸修進入漸悟,所謂「洗劫一空」並非壞事,實是指內心照見佛家之「空」,摒除了煩惱時的執著我見。
第四節以具象的「霧」和「寺尖」作喻,深化主題。「霧」看似虛「無」、易散,卻詩中偏能「久據不去」,屏蔽住部分視野;「寺尖」明明實「有」、堅固,但又「隱隱約約」,匿而不露,彷彿並未存在。白靈以「霧」為「無」,說「無」不妨色相暫存;以「寺尖」為「有」,而此「有」亦不過因緣聚合、受限外物的「假有」。呼應首節兼具「有」、「無」的「鐘」,〈山寺〉再一次為讀者指認「空」的真義。
第五節收結,「荒涼」是修行者了悟「空」後、「本來無一物」的「佛性常清淨」,猶如「小小的睡眠」,透著安祥、諧和,無牽亦無掛。
到達淡水,這裡有我想見的人,結果沒見到。陪我北來的小帥哥與我在烈日下汗漫海邊,未幾還是打退堂鼓,轉回車站,又乘捷運,朝中山而南。
「誤讀」〈山寺〉首節,白靈以「鐘」喻君子。《墨子》引儒者言:「君子共己以待,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譬若鐘然,扣則鳴,不扣則不鳴。」說的是君子「謙虛」,抱手待問,不急於出風頭。也許正因如此,「孫以出之,信以成之」的君子更能獲得信任並引來有疑者的提問,而當他們積極回應、為世解紛時,那就如同「鐘」被「敲響」了。
次節,「青苔」亦喻君子,此據楊炯(650-約693)〈青苔賦〉:「夫其為讓也,每違燥而居濕;其為謙也,常背陽而即陰。重扃秘宇兮不以為顯,幽山窮水兮不以為沉。有達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韓愈(768-824)謂「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君子雖替人解惑,其自身亦不能全無「疑惑」。只不過,《論語》稱「君子有九思」,其一即為「疑思問」。君子有「疑」,復向聖賢請益,則「疑惑」可去,續有進境,朝向韓愈所云「聖益聖」而行,能臻於文質彬彬、「美如絲綢」的新域。
奈何,〈山寺〉第三節筆意一轉,唐代因佛教盛行,許多人沉湎在出世之思,但言清淨入滅,在敲著「木魚」,聲聲「禱念」之中,漸漸把入世的典範拋棄,君子的理想儼如遭「洗劫一空」——「空」的玄理,「洗劫」了、攪擾了儒家之「道」。
如是者,第四節的「霧」便是「誤」,「霧」之「久據不去」說的是中唐時期,世人普遍陷入了「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的迷惘中,失去真能「解惑」的儒家正道,倒退到「愚益愚」的泥沼裡。不是嗎?若有深契釋家智慧者,大抵也會覺得那些只知形式化地唸佛敲磬、潛身遁隱之人,僅僅是對佛理有「隱隱約約」的知解,徒見「寺尖」,窺豹於管,到頭來終難曉悟。
第五節收結,「這荒涼 / 如小小的睡眠」,前句暗指中唐士大夫知識分子的沉淪、道業的「荒涼」,而「小小的睡眠」乃用《論語》故典:「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聖人曾指責「小小的睡眠」,此因鬆懈怠惰,實有礙追求賢聖之道。所以,「這荒涼 / 如小小的睡眠」亦屬一種入世哲學對出世思想的針砭。
鄭愁予(鄭文韜,1933-2025)的〈水巷〉,題目二字合起來是為「港」,有言主旨是寫詩為他提供了「避風港」;白靈的〈山寺〉,題目二字合起來是為「峙」,儒佛互峙,到了歷史長河的這個拐彎,似乎不再那麼風雲激湧了。〈山寺〉發思古之幽情,不是歸人,純是過客……
臨時起意,與小帥哥在臺北車站洗個澡,換一身衣裳,我們將南下高雄,敲敲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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