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睿
我戴上老花眼鏡,數張娟秀筆跡滑落,是彼時多愁善感的大學好友思屏寫來的。老來開始認真寫作,有時從數十年前朋友來信,探微不同座標軸向景深幽邈的故事。看見那通訊軟體不發達時代,她的真實奇異巧遇。
時間的沙漏倒轉。五月天,上弦月躲進夜晚雲層,忽然下起細雨,前院一棵柳樹,兀自飄拂自己裂變的訊息。思屏未入境內,已隱約看見他,多年未見的容貌,讓她猶疑。室內暈黃燈影,藍衣人在門邊築塊黑暗緘默祭壇,神祇般靜止不動。
藏匿的記憶盒子,突然開啟。思屏慌亂轉頭緊踩舞步,牆上一幅後現代主義繪畫,那精神肖像空洞眼神女人,誇張大嘴,彷彿嘲弄著今夜虛無。但那時她不就常在夢裡游走,探尋這種情境的可能?
華爾滋旋繞過角落時,思屏感覺有道細光定定向她投射。學生鼓掌聲裡謝舞,班代特意起鬨:「謝謝老師和未來師丈。」交往一年半的男友,有些困惑眼神問她:「妳忙看著門邊,是擔心下大雨我們沒帶傘?」
三年流逝,為何又碰見他?酣暢激越探戈聲響曲畢,思屏退回座位,側身窗外,心情輾轉迢遙。請男友去拿一杯雞尾酒,滴答雨聲和音響共同唱和流動。思屏想起分手時常沉吟的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更漏聲從遠方悠長傳遞,孤寂女子心境徘迴起伏,深綿相思。
熱戀時期,他們愛去樹林踏青,藍衣人穿著輕便服裝下來,在東海大學牧場,倆人不斷走著,或去鬼洞的清水斷崖,他說走路是最好的運動。她總是落後,遠遠癡情喊著;「等我……」有時在黝暗的鬼洞裡,轉個彎,看不見他了。她微弱揮舞的聲音,飄忽在黑暗裡。
相識在暑期救國團營隊、報到借宿的基隆海洋大學,第二天傍晚幾個人搭客運到基隆八斗子,下起微雨。那細眼帶著捉狹笑意,穿著藍色寬大T恤,自信聲音在海風裡迴盪:「我都忙社團的,我不用當兵,畢業後就出國。」且說等下去買把傘,問她參加健行怎可不帶傘?明早出發北海岸記得帶走。
海面遼闊,海浪以一種虛實共振的頻率來回起伏,互相追逐著彼此青春幻夢。而青春的豐饒與裂解,又為何總是漸層交疊,窘遁於時光之外?藍衣人說每年學校宿舍讓不少營隊借住兩天,有人窮極無聊,過後會去看看女孩們是否留下些甚麼?她仰頭微笑望著他,猜想他們幾個死黨會在下一梯次、隊員晚上自由活動時,又去搭訕?不就暑期留校打工的?
多年來,他在最北端,她在台中,從最初密集南下,漸漸減少,隨性來去成一個謎團。快兩年時,藍衣人說要忙出國留美再無暇南下,隨即蒸發。好友們陪她丟棄那把定情傘。她將時間填滿,咬牙讀書,考上研究所,畢業後在她們女校當助教。
曾經錯置凝結的記憶,早已飛浮成時光碎片。也許她們不是太黏稠的情人,再度巧遇,生疏隔離。藍衣人竟一整個晚上沒起身,尊嚴無聲,避免眼神照會。學生們喚她:「老師!」聲裡,他該明白。但她早不恨他,今夜更無復仇快意的。
黑暗裡,班代宣布畢業燭光舞會開跑,「啪!」一聲斷電,年輕的生命歡騰浪漫。燭影搖曳裡,她記得班代只說將邀請風城某校碩一生來當男伴,請她帶男友來開舞。
她有些憐憫,但不想淌淚。不就說自己絕對能申請上常春藤名校?他的臉龐看起來比其它同學滄桑老態。喧鬧熱舞裡,忽然間,眼角餘光的神祇寶座不知何時瓦解,藍衣人再度從她國度消失,座位上徒留孤零邀請卡。思屏垂下頭去,幽微記憶再度流動。兩位旁邊閒聊的女生,轉頭有點不解望著她。
男友臉部尷尬,半晌說:「妳……身體不舒服?」思屏崩潰煩躁地只想奔逃,再遣他去拿杯雞尾酒。剎時,雞尾酒凝結,時間停滯,迷惘,悠長,過了一世紀。
終於,透過冰冷酒杯,一雙熱燙的手緊緊握住了她。思屏將冰沁酒杯碰觸臉頰,心中濁亂危急的土石流劇烈崩塌,她努力重置心思。喝著琴酒,停頓,涓滴品味灼熱餘韻。而窗外淅瀝下著的梅雨,忽地慢慢變小,停了。
我寫完後,拿給周圍的人看,人們卻有些笑謔。剛和男友分手、感情空窗的好友女兒說,這樣的時代已過,現代年輕人生活籠罩大量通訊軟體,即便分手,臉書、instagram關係並未解除。平常看得到對方訊息,多見不怪。在某些場合巧遇,或許無感,談何波動。
絕非從前昔日男女兩造分手,各自遁入世界盡頭荒原,死生無期,半生懸念。
我有些哭笑不得,收起思屏信件和文章。不驚不擾地,讓過往記憶重新召喚、想像、釋放再組構,並獨自思索見證這些新舊時代的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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