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野菊花

■羅宗 聽說有處野菊花開得特別絢爛,我們決定趁週末天氣晴好之機,騎車去看看。 清晨,我們一行四人騎上車,行駛在大道上,歡聲笑語伴隨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猶如一首輕快的樂章。向北騎行四公里,便抵達了那片位於兩河交匯處的三角洲。 遠遠望去,河洲上覆蓋著一層金色的毯子,璀璨的野菊花在秋風中肆意盛開,彷彿無數顆閃亮的寶石灑落在大地上。我們停下車,興奮地撲向那片金黃。 天空如洗過的藍,幾朵白雲悠然自得地遊浮著,深秋的陽光溫柔地灑在身上,帶來一絲絲暖意。河畔,幾隻白鷺靜靜地佇立在淺灘上,優雅地覓食;一隻野鴨在河面上歡快地嬉戲,時而潛入水中,激起層層漣漪,彷彿也在為這滿目的金黃而歡騰。此刻,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構成了一幅動人心魄的畫卷,令人心曠神怡。 在這片天地間,野菊花自由自在、毫無羈絆地生長。有的含苞待放,似乎還在害羞;有的半開半合,宛如輕舞的少女;而有的則燦爛綻放,毫不掩飾自己的果敢與美麗。陽光透過花瓣,那金色的光環加深了菊花的神秘感,淡淡的菊香在空氣中彌漫,令人沉醉其中。 梅蘭竹菊被譽為「四君子」,而我獨對菊花情有獨鍾。菊花不似梅花的嫵媚嬌豔,也不同於蘭花的芳香四溢,更不及竹子的修長挺拔。但菊自有其獨特魅力,它不與百花爭寵,不慕繁華、不畏嚴寒,樸實無華,優雅淡泊地生長於斯。 我愛菊,不僅因為菊是高雅純潔的化身,是剛正不阿的君子,是淡名薄利的隱士。更重要的是它們曾在我的生命裡綻放,留下美麗印記。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去野外採摘野菊花。那些無須精心呵護便能肆意綻放的花朵,總能在故鄉的田埂、河邊、山道上找到它們的身影。那時的我,總是跟在父親身後,挎著小籃子,享受著與父親一起採摘的樂趣。那些簡單而快樂的日子,成為了我心中最寶貴的回憶。 採摘野菊花並不是那麼簡單,須細心挑選,避免帶入雜質。儘管如此,我和父親總是樂在其中,竹籃很快就被塞得滿滿當當。父親會將採摘來的野菊花細心整理、洗淨、晾曬在陽光下。經過自然乾燥的菊花更顯沉穩與內斂,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父親是個喜歡品茶的人,尤其偏愛菊花茶。他常說菊花不僅色澤誘人,且營養豐富,能滋養身心。每當閒暇時,他都會在廚房裡燒一壺開水,準備好一些幹菊花。在水溫適宜時,將花瓣輕輕放入水杯中。熱水的蒸汽繚繞,乾枯的花瓣在水中舒展,淡雅的菊香四溢,瀰漫在空氣中。父親細細啜上一口,那神情彷彿已然飄向遠方,被花香包圍。 我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事。小時候我睡眠不好,父親聽人說,菊花枕有助於改善睡眠品質,便特意為我製作了一個菊花枕。自此,我每夜都能枕著菊花的清香安然入夢。 伴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長大了,離開鄉村,融入了城市的喧囂。漸漸地,那些野菊花的影子被生活的瑣碎掩埋。然而,每當秋風拂來,那熟悉的香氣總會在我心底悄然飄起,彷彿帶我回到那段無憂無慮的童年。 工作後,我每天都要與電腦相伴,長時間對著電子螢幕,眼睛逐漸感到疲憊。每年秋天,父親都要去採摘一些野菊花寄給我,叮囑我,用野菊花泡茶喝,緩解眼部疲勞,保護視力。這種帶有微苦味道的菊花茶,喝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彷彿將秋天的清涼與寧靜,化作一絲絲甘甜,緩緩流入心田。 光陰似箭,一眨眼,父親已離開了我們七年了。我再也無法品嘗到他為我精心採摘的野菊花茶。但每當秋風送爽、野菊花盛開之時,心中總會湧起一股暖流,那是對父親的思念與感激。 此時此刻,河洲上的野菊花靜靜地綻放,細小的花瓣層疊如錦,綴著淡淡的香氣。那抹不染塵埃的黃,溫柔了我們的眼眸,也溫暖了我們的心房。我們採摘了很多的野花菊帶回家中,妻子將它們晾曬在陽臺上,家中彌滿了秋天的味道,也氤氳著父親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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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北海的療癒之道

■何儒育 旅伴在寒假跟我說,暑假想去北海道看花、看鯨魚時,我沒有一秒鐘猶豫,立刻訂了機票,想像屆時逃離熱火燎原的亞熱帶,飛向清涼之域,清涼即療癒。 之一,扭蛋 清晨飛往札幌,中午抵達。隨意鑽入一間燒肉店,吃到柔軟有韌性的牛肉,如同狸小路上,看似千篇一律卻各有個性的扭蛋店。熙來攘往沒有面孔的加班下班下課的人煙,來到扭蛋店前,突然有了情緒,有了感受,有了雙手緊牽的戀人一同扭扭蛋的歡愉。 店內是各式熱賣的扭蛋,新發售的扭蛋機台則在店外招攬客人,以其模仿人生的幽默與包覆創傷的溫柔── 來者無不還童。 其中有一款動物領獎的扭蛋,除了得到金牌的無尾熊和舉著獎牌的快樂白兔之外,還有一隻拿著小小獎牌端詳的巨大棕熊。他的表情正說著: 為什麼掉出來的是這個? 這些無用的小廢物構成完整的生活,使人得以在這個偶然、無端緒的世界安居。掉出來的扭蛋使意外之喜格外喜,意料中之不如意也能如履平地,如露如電,應作如是觀。 之二,夏花 進入富良野前,我們去了北海道的蔦屋書店。這間書店一如蔦屋的品牌形象,在日光與溫室種植的花草之間,豎起高懸的木構書牆,咖啡香飽和,必是星巴克。 這樣的書店,販賣的正是那個有風有陽光的玻璃窗角落,外面是小巧的盆栽植物,開著紫白的牽牛花與淡黃的波斯菊。我們買了那個角落,一杯咖啡的時間。我手邊正讀著何偉剛剛出的新書“Others Rivers: Chinese Education”(我姑且翻之為《別樣群流:談中國教育》)。在前頭,他談到2019年他在四川大學外文系教「非虛構寫作」課程時,發現學生敏銳的觀察力和報導興趣,總能觸及社會最分歧之處,比方醫病關係中的尖銳對立的社會階層、酒吧中的身體觀,還有從基督教改信天主教的女性視角,探索當代中國教會的運作。他關懷大學生們如何理解、建構這些充滿衝突與辯證性的世界觀,呈現倦怠世代的集體焦慮。 下午,我們去富良野旁邊的玫瑰園,一群耄耋長者在照護者的協助下,在玫瑰園裡的餐廳吃冰淇淋。 我買了一球玫瑰冰淇淋,與一位陪老伴前來的老奶奶相視而笑。老奶奶妝容齊整,穿著鑲著素白花邊的深紅洋裝,而老伴坐在輪椅上插著鼻胃管,他牽著老伴的手,一起等待冰淇淋。 我向她問候日安,大片玻璃窗外是在夏日裡盛開的一群玫瑰,窗裡是奶奶不染歲月的一朵靜好微笑,宛若夏花。 之三:沉默 搭乘JR抵達小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洋美術館,那裏隱匿地訴說了一脈天主教傳教史。 十九世紀中葉,在禁教三百年餘後,天主教獲准重新建立教會,北海道是其中一個重要據點,後來成為方濟會的牧區。 這座美術館收藏品大多來自於英國國教於十八十九世紀溯源而重構的彩繪玻璃匠藝,其中有一組十二幅聖人畫,就是以聖方濟為主軸的聖人彩繪。 這段時期的彩繪敘事,更重視基督的生命經歷、福音書裏的隱喻,以及聖人如何體驗基督,以精純的匠藝,透過當時初發展的化學作用所融合的色澤,呈現人物神情、植物或聖物的細節。 這些內涵浸潤於信徒的生活中,基督與們一同種植,一同擘餅,以自身的受難參與於每一個正在受苦生靈的生活中。 在遠藤周作的《沉默》中,前來勸說主角棄教的棄教神父說 「如果基督在這裡,也一定會為那些正在受苦的信徒棄教。」 他開顯了受苦的奧義,在這一組十二幅的彩繪玻璃,基督之心在中央位置,無一例外地,這主題的繪畫總是描述基督持著包覆於荊棘的心臟,那是一個我們所身處的世界的隱喻,在荊棘中生活,被荊棘刺傷;且還能無目的愛著,無目的給出自己擁有的,那應該就是信仰的意義了。 之四:林中路 阿寒湖,林中路,通向阿寒湖的是林中路。 宛若創世紀就出現的上古樹木,巨大嚙齒咬痕的蕨類,構築一個遮蔽天光的宇宙,或白或紫的小花在蕨類的遮蔽下靜靜開花,幽暗,但不晦澀。 林中路通常通向一個遮蔽而開顯的世界,那路必然通向一個方向,而通向何方的未知性,是走下一步時真實的處境;然而,走每一步的此刻,遮蔽也未必被敞開,其與開顯乃是以一種辯證的方式交互運轉著,受視角的遮蔽而形成我們對前方景象的理解。 比方突如其來出現的雄蜂、小熊或搧著翅膀的巨蝶,他們召喚了完整的宇宙至眼前,讓我以自身的驚喜或恐懼融於那個宇宙中。 這種召喚性是「林中路」最迷離也最魅惑之處。如同德國詩人保羅‧策蘭創造了一種陰影的語言,不是將被遮蔽的揭開,而是將揭開的遮蔽住,復返回幽暗喑默。然後在揭開與遮蔽的罅隙,找到語言的作用,像《莊子》所說的卮言,讓罅隙被傾訴出蔓衍的意義。當人類以當下真實的肉身踏向林中之路時,山、樹、石、花、草、木,萬物的意義也會被無限地揭顯開來,如此豐盈、繁複,使人挪不開眼。 一切創傷都能被眼前遼闊的阿寒湖寬慰,我們躺在日光不被遮蔽的湖水邊,帶著一球草莓大福,滾來滾去。 最後一日清晨,我與友伴至釧路魚市買了草莓與蜜柑,以清水漂洗,不加糖、不加蜂蜜,草莓碩大微酸;蜜柑皮薄沁甜,酸甘不膩的氣味,正如從大雪山間吹下的爽潤之風,足以療癒火宅之苦,得大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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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有海陪我們走走

■王怡仁 燈塔把方位交接給睡醒的船 宇宙把星圖映給蕩漾的海 海再把失眠的月光 渡進我們的眼眸 那些不存在的礁岩 沒有被遠走天涯的沙粒淡忘 儘管海角已然傾頹 深知你不喜歡海所摺疊的 每一朵浪花,但我 腦海裡依然保留你 溽濕魂靈、比朝陽璀璨的 每一片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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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人生自古多遺憾

■王俞德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旭日東昇,金烏西墜;月滿則虧,月缺又圓,日月星辰在亙古無涯的太空中來來往往明明滅滅。這是大自然的客觀規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東坡先生把人世人事比之於自然規律,發出「此事古難全」的喟歎。 考諸於古今,人間事的確千古難全,不如意事常八九,更多的是不舛難遂的遺憾,而且古今皆然。 前不久幾個髮小相聚,幾杯馬尿水下肚,年過半百的老頭兒們借酒談起人生。張三娃兒說事到如今,後悔當年高中都沒讀完就離家闖蕩,吃了多少沒文化沒知識的虧。李老么聽後也放下酒杯,說當年忙於做生意讓娃兒敞放,只考個專科,現在想起就後悔,錢賺得再多也買不到後悔藥……我笑著說就不扯這些亂麻線,哪個沒得點遺憾的事,不要說我們這些草根平民,就是古代那些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也是遺憾多多,後悔有個屁用?喝,喝醉了,了個事。白居易曉得,我們的在語言課本上就學過他的詩。作為唐代三大詩人之一,官也做到了翰林學士。他也有遺憾,他的遺憾還不在宏圖大業未競,而在於兒女情長,愛而不得。「淚眼淩寒凍不留,每經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杆獨自愁」(唐‧白居易《寄湘靈》)。這表達的是他離開家鄉的路上,自認為此去之後與他那個叫「湘靈」的青梅竹馬的戀人是生離死別而無限悵惘之情,因而才每到高處就回望,好似能看遠在家鄉癡望自己的「湘靈」。這種離別,遺不遺憾?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宋‧李清照《武陵春‧春晚》)。這抒發的是物是人非的遺憾。李清照,大美女,大才女,宋代婉約派代表詞人。生在書香門第,嫁與官宦人家,原本生活優裕,無憂無慮,可後來就遇上了金兵入侵,不得不流落南方,而且又傳來丈夫的死訊。你說孤身在世的她傷不傷感、遺不遺憾?「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這不是一點點的遺憾,而是大大的遺憾。 抗金名將、豪放詞人辛棄疾的遺憾是英雄遲暮、報國無門。「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宋‧辛棄疾《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一生力主抗金、收復失地,慷慨激昂、鐵馬金戈,而今英雄遲暮,「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他的遺憾更令人起敬,更令人慨歎,更令人盪氣迴腸。別看帝王一言九鼎,三宮六院,四面河山,九五之尊,他們的遺憾是江山易主、歸為臣虜的絕望。「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南唐‧李煜《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南唐後主李煜賦詩填詞堪稱一流,可當帝王就算不了老幾。當江山改姓趙宋,自己做了俘虜,詩詞寫得再好也改變不了現實,在倉皇離辭別宗廟時,唯有「垂淚對宮娥。」除了絕望還是絕望,最多再填一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把絕望之憾付諸「一江春水」。 「喝,喝,喝!管得一江春水向哪裡流。」張三娃兒舉杯相勸。我以掌罩杯,堅辭不喝。大家都是蒼皮老頭兒了,喝多了遭不住。出店門時,李老么陰陽怪氣地說:「我的遺憾是久別重逢,沒有喝歡喜。」我假裝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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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洪郁芬俳句 雲嶺 高砂族的青年之歌 秒針滴答滴答的催促 蟬鳴 戀歌的殉葬品 夏天的遺址 阿尼姆斯阿尼瑪的地界 熱帶夜 船星 送往遠方的靈魂 三代的山龍眼村 舊軌 日落文武廟 歸鳥 咕嘟咕嘟燉蘿蔔 考生 斗方的春節雕工 陳家古厝 脊椎般的山脈 父親節 春分 聖母受孕日的大地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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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沿著記憶走回童年

■黃素華 我在熟人眼中算是「很會走路」的人。 這百分之八十五跟我童年住在山坳裡有關係。山居偏僻、山路原始曲折,石階、田埂、泥巴路、過原木獨木橋、跳石過江,出入唯能靠雙腳。 有人甚且追問:「為何不騎腳踏車?」愕然失笑中,也讓我幡然覺察:不同的生活環境,真的對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影響頗大的。「唉唷,你們不知道那山路崎嶇不平還得跳石涉水過河;再來,已貧窮到生病沒錢買藥看醫生了,哪有餘錢買腳踏車啊?民國六十年代,在整個村莊裡還沒出現過一輛腳踏車呢! 」 上小學前我的生活圈頂多到通往村莊的斜坡路,最常在家宅下方的菜園,以及對面山坡的番薯田和竹林野玩、幫忙農事。上學後路途開始延伸到有人氣的地方,經過山下的小聚落、礦坑旁的小柑仔店、礦場主管級的日式房舍群、有座長長的溜滑梯的大公園,公園對面那家更大間的柑仔店。印象最深的是橋對岸高牆黑瓦的太子賓館,終年庭院深深,山門深鎖,我常想像著住在裡面的人的衣著樣貌。繼續爬上一段水泥階梯,就踏上熱鬧的老街,沿著火車站兩側鐵軌築起的水泥牆邊擺設一攤攤的魚蝦、肉販、水果蔬菜、豆腐盤,一兩家麵店、雜貨店、理髮店和文具店。走出村人採買的生活圈,鐵軌失去了高牆的遮掩,直接和狹仄的路平行,偶遇迎面或背後馳來的小火車,我就瞇著眼仰望,好奇它下一站的風景。和鐵軌分道揚鑣後彎進校門,滑步一小段斜坡,口字型的校舍,安全地擁我入懷。 升上國中,我走的路更遠了,經過小學,續走幾個彎道的公路後,學校竟然遠遠的矗立在半山腰,每每望著斜陡的六、七十個階梯嘆氣,邊爬邊罵:「什麼鬼好漢坡啊,整人嘛!」「是怎樣?真的為了鍛鍊我們強魄的體格嗎?」恨不得能前翻後滾,有孫悟空的觔斗雲,有多拉A夢的任意門,有阿里巴巴的飛毯。罵歸罵,上學必走。 山路走多了難免遇上怪事。 肥粗米黃色蛇恆擋路中,不見頭不見尾,兩端深藏莽草中,心急著再晚就遲到,「幫幫忙快走開!」「我若從牠上面跳過去,牠會不會翻身咬我呀?」諸多假設跟時間賽跑,在拿不定主意時,牠或許讀出我的苦衷,終於徐徐溜出泥徑! 山村裡已經久傳有個女瘋子,常出現在我上下學會經過的竹林。有次我被老師留下來寫稿子,沒跟上村裡的同學一道回家,等老師放行後,我急起直追到那條夕陽被高深的駁坎遮掩的小路時,好死不死,竟遇上傳說中的瘋子。一襲紅衣穿梭在下方溪畔的竹林,我計算她和我的距離,若我跑快點,也許可以在她還來不及上來前,就跑出這道幽深的駁坎。與其等著被她抓到,倒不如賭一把衝刺的冒險。於是我衝啊……直到我撞上軟軟的東西,哎呀,我的媽啊,頭一抬,差點嚇出人命。鄰居大哥哥轉身看到是我:「跑什麼跑呀?」我大氣喘著、話發著抖:「我怕啊!」他回我:「怕也是要走啊!」 小學六年、國中三年,還加上高中一年,總是在山徑裡不間斷地跑跳狂奔,駝著一頭恐懼怪獸似的上路,走著蜿蜿蜒蜒的路。我無從計算這些成長的路,但也許那時心裡會有個念頭:若一直沿著鐵軌走啊走著,會不會就走出了童年,從這些記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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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發糕與元寶

■巧爾 在夫家過年,年初一早上吃發糕,中午吃餃子元寶,這是公公的新年儀式。 公公是江蘇人,民國38年他隨軍隊來台,從此落腳台灣,後來認識台籍小姐婆婆,兩人共組家庭,先生說:父親比台灣人更融入台灣社會文化與生活。 公公非常疼愛婆婆,婆婆不諳廚事,不喜油膩,不愛出門,公公不勉強婆婆做不喜歡不擅長的事,便包辦一家子的採買及煮食大事。過年期間,公公與一群婆婆媽媽擠在傳統市場採辦年貨。台灣人過年要吃甜粿好過年,吃菜頭粿好彩頭,吃發粿一路發;公公順應習俗統統都買回來,還多買了數個發糕,除夕圍爐後讓我們帶回小家庭,交代我說:初一早上把發糕蒸一蒸當早餐吃。這跟我以前的習慣很不同,但我照著公公的話去做。 多數女兒年初二回娘家,但因娘家手足皆是女兒,甫結婚之際,便跟公婆提出,年初一午飯後,我要回娘家陪父母,公婆也同意。初一上午,先生與我先回公婆家向兩老拜年,此時,公公已包好餃子在等我們。年初一的餃子就是元寶,吃餃子時公公向我們叮嚀,慢慢吃,不要急著吞食,看誰幸運能吃到元寶。聽婆婆說,公公仔仔細細的把一元銅板洗刷乾淨,再包入餃子裡,等等看誰能幸運咬到真元寶,鴻運一整年。這是公公用心祝褔家人新年圓圓滿滿的心意。 公公離世後,婆家的餃子宴便中止了,我們沒有時間親手包餃子,孩子想吃,就外購現成餃子。但初一早上蒸發糕給家人當早餐吃的慣例仍沿用至今,這是公公生前的每個年初一早上祈福家人運勢一路發的儀式。我照做,學習公公祈福的方式,亦是感念公公疼愛家人的暖心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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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木柴之城

■游常山 閉上眼,我的鼻孔被記憶喚醒,傳來濕潤的長條形夾板的木柴氣味。 桃園市大廟後。一九七0年台灣退出聯合國那一年,小資中型城市桃園市對於國際現勢無感,坐著三輪車我們從龜山鄉下現在知道才五公里,當時覺得好遙遠,在母親的娘家大廟後中正路,在外公外婆的大坪數的違建,光線不足甚至沒有現代化衛浴的舊屋,七歲的我打開好奇的雙眼,體會世界的美味:傳統台灣式魚丸湯,大舅媽為了招待小姑們特地購自市場,現煮帶著芹菜珠,我很快喝完一碗,立刻又被填滿一碗,吃了好多魚丸,口味類似我三十歲後出差到香港吃到的廣東人的「魚蛋」…… 供奉祖先牌位的外公家客廳的另外一側,就是大舅的木匠全套設備。媽媽說她的長兄在外工作主開始從十二歲就習木匠,而外公負責養家,一大早挑著豆漿油條擔子往三級古蹟百年歷史的「大廟」景福宮那個方向做生意養家去了…… 木匠。這個城市怎麼這麼多的木匠。這想必是一個好的營生?傍晚回龜山家繞過母親大姊大姨家,他們的鄰里充斥著這些長條夾板的氣味,甚至轉角一處成為木柴加工集散地,一捆捆刨得晶晶發亮的淡黃色的長棍型的夾板建材,勢必是桃園市營建業除了鋼筋水泥以外室內隔間建築的骨幹。 彼時與長兄相差十四歲的小舅舅還單身,成家搬家到桃園市文教區後來我的國中母校的鄰里,已經是十年後的往事。大舅舅、小舅舅、大姨丈竟然都以營建器具的「開大吊車」為業。當我已經是國中生的時候,台灣的經濟出口旺盛,蜂湧進來的「出口導向」所有傳統加工業帶來的巨大財富,讓整個縣的首善之區的營建業開始蓬勃,而我的母系親族的男性長輩為了養家活口都竟然都開始開重機大吊車,我在大學時期從母親口中得知這家族謀生的傳承,突然憬悟:就是為了高薪!男人面對每一個家戶四個孩子以上的食指浩繁,必須拚搏出異幢自己的房子,為妻子小孩找個遮風避雨的所在。…… 是的,自己的房子。外公的大坪數違建在一把深夜無名火燒掉之後,土地讓回給政府,同一個區域不久有「永和市場」蓋起來,攤販不必再於大廟後飽嘗風吹日曬雨淋後才能做生意。 大廟後民生傳統市場的南北貨氣味是我不能忘記的,那濃濃的蝦米與香菇的氣味,那摩肩擦踵的買菜婦人的體味…..蝦米還分為白色細碎的小蝦米與高價的金黃色的「金勾蝦」是我最愛吃的。 然後突然驚傳出大姨丈在他滿五十歲生日前一天,突然接獲死亡邀約,要出勤跑一趟大吊車,而那是一場沒有預定地工作,竟然就發生死亡意外,在工地現場…… 母親重述那可怕的意外,瞬間奪走大姨的家庭支柱,雖然年紀與我各差距一歲的表哥表弟轉眼成人可以養家了。這意外後,兩個舅舅陸續將生財機具的大吊車轉讓,不敢再從事這個高度危險的行業。生死有命,但是男人養家活口不需要刀口淌血。 很多年後,在土耳其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來過台北訪問)寫自己故里那本回憶錄,我從文字中還原文豪筆下的世界,知名的伊斯蘭大都會數千年古都土耳其第一大城伊斯坦堡,卻是頗缺乏瞬間心神領會的隔靴搔癢之感,我知道我少了帕慕克童年聞過的、往日生活周遭氣味的直衝腦門體驗,那像臭又似乎有生活甜蜜的香氣,所勾起大腦的海馬迴反應與詮釋,是如朱自清所說的「淪肌夾髓的切膚感受的,亦如張愛玲在《流言》散文集說的她的昔日上海「常德公寓」英租界地裡面的高級西餐廳,用餐時刻的美食傳出來的氣味:「那個餐廳的豬特別該殺」如此血腥直接的「氣味的致命吸引力」,我知道,一如我七歲時候的鼻腔內,隨口一嗅就有的木材之城的記號。 木材之城的濃重夾板氣味退場了,我無論是自己騎著重型機車或是用父親的小轎車,乃至我成家後自己買的豐田汽車入門款,載著母親去桃園市娘家的鄰里看那位備受母親信任的陳醫師與吳醫師的小診所,拿著彼時還沒有「慢性處方箋」卻千篇一律的藥物,我有時企圖回顧童年時候在大姨家(陳醫師的診所在大姨家對面)那片木材夾板場,卻再也無法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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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煮一壺來自土地的芳香

■三日月 移居花蓮後,夏季常見鄰居在門口擺放竹篩曬各式青草,多年來總是看一眼就略過;今年夏天到光復上了原生植物課程後,迷上本土花草(青草)茶,開啟我尋草、曬藥草時光。 第一個入手的是路邊、步道旁、山野間隨處可見的咸豐草。 咸豐草不只是蜜源植物更是青草茶裡最常使用的原料,將老師在課堂上提到的「咸豐草花朵是白色花瓣、金黃花蕊,白色入肺、黃色明目,取其花朵泡茶可清肺明目」謹記腦海,假日到自家放任野草生長的「前果園」尋草。 撥開沿著路緣生長的高大芒草後,往「前果園」處靠近,在與大馬路有段距離、不沾染車輛廢氣處,一整片高度及腰的大花咸豐草就在眼前,採摘一小茄芷袋的白花、些許嫩葉,回家做「食」驗。將花朵洗淨晾乾,日曬一天萎凋,萎凋後的花朵有些微草香。 直火烹煮,水滾後熄火,加入枸杞悶三分鐘,再倒入玻璃茶水壺。 白色的花與紅色枸杞在微黃茶湯中飄盪、靜下心細聞才能感受到的淡雅菊花香,正是適合夏日的飲品。 這一小壺咸豐草花枸杞茶,帶點菊花香氣、有枸杞甜味,茶湯滋味與多年前辦公室流行過的護眼杭菊茶非常相似。將上述心得與一小農交流,對方表示兩者都是菊科,以植物分科來理解,食味確實會相似,但是頭腦知道跟身體知道是兩回事,很多滋味要親自品嘗才真正理解並記得。 走進田野裡採集,將也算是菊花的咸豐草花煮茶,品嘗到天生天養的野生花草的滋味後,再次感受到上天對我與先生的眷顧——有時間學習藥草知識、有機會實地操作課堂上所學,讓頭腦知道的、身體也能知道。 喝著老師說可清肺明目的枸杞咸豐草花茶,計畫著下一次的「食」驗——試試同事口中「喝起來像奶茶」的月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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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共在

■楊諺珽 在被染成淺藍,無雜質的天空襯托下,高低起伏的建築物被勾勒成參差不齊的棕灰色剪影。夏季的地平線,朦朧籠罩在欲破雲而散溢的光暈中。 餵過室外那隻淡褐色的貓,我打開水龍頭,清洗牠快速淨空的塑膠碗。我用手一加壓,原本溫熱的水逐漸清涼。我想起今日,爸應該還未澆花。於是我拉長水管,走到左側的花圃,握住黑色管子,向上擺動,直到水由拋物線的軌跡噴灑花草,一併滋潤我近來單調且倦怠的面容。 放眼望去,飛鳥叼起薄暮,剝碎釉黃色塊。這時,我才有一天將要結束的實感。 下過雨的夏日夜晚,空氣稍稍降溫。我躺在床上,風透過紗窗帶來幾分涼意。樹叢中,蟲鳴、蛙叫間斷來到我的耳。夏天褪去白晝的沸騰與熾烈後,遠方火車抵站的鳴笛,以及偶爾呼嘯而過的車流聲,在夜裡,顯得分外隱秘而寧靜。窗外唯有路燈與懸月亮著。我喜歡這樣的時刻。周遭滲露一股令我莫名安心的味道。 我曾上網查閱,那是雨水落在土壤,產生氣溶膠(aerosols)粒子,與細菌和植物分泌的油相互作用,產生的「潮土油」(petrichor),我們俗稱的「雨味」。 一條隱形的線把我和萬事萬物連在一起。即便我們無法交流,這份孤獨感融入夜色,那個當下,我與黑夜和靜寂一同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我依偎著落地窗外流瀉的聲音,任由思緒跟隨那「來自岩石逸出神的血」,悠緩地自另一端延展。 待所有感覺被放逐之前,微弱的光便自我的內心,開始微弱地暈熠,這雨後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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